屏東縣萬巒鄉佳佐村，是一個在屏東非常鄉下的村落，多數人以農耕或是養蝦為業，沒有711，倒是有幾家雜貨店，這是我有記憶以來的第一個故鄉。
民國80年，因父母事業正在大步邁進，我一出生沒多久就被帶到佳佐這裡給外公外婆「騙囝仔」，一直到幼稚園要念中班才被接回岡山，在台灣這種隔代教養不是甚麼新鮮事，卻在我心中刻下了深深的銘印作用……
阿公跟阿罵(這是我稱呼他們的方式，畢竟他們一點都不「外」)在佳佐養蝦子有兩大塊的農地，小時候阿公跟阿罵都很疼我，尤其是阿公特別的寵我，養蝦子其實一整天時間都還算多，除了帶著我到蝦塭坐小竹船餵餵蝦子，整天都還有很多空閒的時間，有時我無聊就開著小發財或是騎著摩托車載我去山上、市區或是純粹吹吹風，有幾次還開著小發財也載著阿罵，我索性就拉張椅子坐在小發財的後面吹風，晚上吃完晚飯後阿公阿罵通常會陪我看一些卡通，然後我也會陪他們看一些楊麗花歌仔戲鄉土劇，我喜歡喝牛奶，阿公三不五時就會騎著摩托車載我去買牛奶，半夜肚子餓了會帶著我去買臭豆腐或是煮泡麵給我吃，有幾次吵著要買玩具，阿公就會拎著我去找地方買我喜歡的玩具，有時拿著玩具回家，阿罵還會念個兩句，那段時間，每次媽媽要把我從屏東接回岡山住個兩三天我都會在一個小時的車程中痛哭失聲，導致那段時間只要看見爸爸媽媽又來屏東我都會害怕又被載回岡山，最後回岡山念幼稚園的時候也是花了好久的時間才適應沒有阿公阿罵的生活，連在上大學離鄉背井之後在夢裡回到屏東的次數還比岡山高，在屏東的這段日子對我來說，是一個近乎完美的童年，阿公跟阿罵對我來說，也絕對影響了我成為今天的我。
↓《1992-我跟阿罵》
↓《1991-我跟阿公》(目前只找到這張只有下巴的阿公)
↓《1992-快樂的我》
阿罵大概是在我高中的時候中風且罹患俗稱老人痴呆的阿茲海默症.....開始需要人照顧，高中升大學的暑假又跑到阿公家住了三四天，這時候的阿罵已經不太會說話，有天晚上阿公在餵阿罵吃流質的食物，阿罵一直不吃，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阿公對人發脾氣，我先是不知所措，然後很心疼，心疼阿罵不知道怎麼表達為何他不吃，心疼阿罵被阿公罵，那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景象，我心裡的情緒慢慢蔓延，我更心疼阿公，心疼我那個脾氣很好的阿公，對他來說，要把他的耐心用完是相當困難的，被罵的是阿罵、生病的是阿罵，但是最辛苦的，是照顧阿罵的阿公......
所幸在我上大學之後舅舅替阿罵請了外籍看護，但也因為上大學回去屏東的次數越來越少，阿茲海默症的阿罵也漸漸的叫不出我的名字，即使阿公說:「是黃勛阿」，阿罵依舊帶著遲疑的眼神繼續盯著我看，看著熟悉的阿罵每一次看到我的眼神從遲疑，變成陌生，再從陌生裡面又多出一點防備，每一次每一次媽媽問我「阿罵還記得你嗎」為了不讓媽媽傷心還要故作無所謂的打哈哈說「哈哈我也不知道，可能長得太大隻認不出了吧」，但我這愛之入骨的阿罵每一次陌生又略帶防備的眼神投向我時，就好似一隻長矛穿過我的心臟，淌著血卻還故作瀟灑的說「哈哈我也不知道，可能長得太大隻認不出了吧」，心理寂寞無比。阿茲海默奪走了我跟阿罵那段共同的記憶，那段美好的過去，現在阿罵還在，但只剩我帶著我跟阿罵之間的小小回憶與畫面繼續走下去，這些畫面很瑣碎，就像拼圖一樣，在蝦塭旁邊的小菜園拔菜的背影、早上5點載我去菜市場買菜牽著我的手、煮飯時的側臉、看楊麗花歌仔戲的眼神.......也許是阿罵吧，用他自己教會了我「人的記憶，是不可靠的」，所以上了大學之後我幾乎相機不離身的狂拍，就怕哪天，我也會失去這些記憶......
↓《2014.July-在牆角偷看這陌生的愛人》(阿罵以前都是坐在這個位置看楊麗花的)
這幾天隻身前往屏東探望阿公與阿罵，阿罵前陣子又住院剛出院，看起來又比上次憔悴了，阿公則是也有點輕微的中風，但目前只有影響到手而已，希望不會繼續的惡化下去，這次回來遇到了一個小朋友喊著阿公「阿奏」，原來是表姊的小孩也送回來給舅媽(也就是他的阿罵)「騙囝仔」，小孩子在三合院裡奔來跑去，還拉著我陪他玩大球，小孩拖了一台小小的腳踏車喊著「阿奏阿奏幫我裝」，這個畫面，我彷彿被拉出了現實，客觀的看見了20年前的自己與阿公，但那個阿公的臉與身體也歷經了時間的催殘，漸漸老去，我不敢想，但我一直知道總有一天，阿公也會兩腿一伸離開我們，阿公每天每天都離這生命的終點更靠進一步，這個讓我想告訴這個像自己的孩子，你知道嗎，你深愛的阿奏有一天會離開我們，在那天來之前你要好好珍惜阿奏喔.....
↓《2014.July-這個像我的孩子》
↓《2014.July-這個像我的孩子》
↓《2014.July-看見我與阿公的二十年前》
在養老院的服務讓我養成一個怪異的習慣，每當活動結束之後，夥伴們要把爺爺奶奶推回去寢室時，我總會盯著那幾個爺爺奶奶的背影直到消失，深怕自己忘掉這個背影，因為人到了這個年紀，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跟這個爺爺奶奶的最後一面，我能做的，只有深深地記下他這離去的背影。這天我從阿公家約莫七點要離開，離開前我把車窗搖下，打算看著阿公的背影直到消失，但我忘記了，從很小的時候，每次我離開前，看著對方的背影直到消失的，是我阿公，然後我們互望對方消失在拐彎的角落，但我相信，這不會是我跟阿公的最後一面，一定不是。
↓《2014.July-站到門口打算目送我的阿公》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