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蕉勛的獨白 』

當初以為台灣只是一個反攻大陸的暫時註腳，一下子就好、就待一下子，不久後就能回家了，1949年從東北隨著大江大浪流向台灣屏東的毓德奶奶這麼說著，19歲就攜家帶眷來到台灣，沒想到，一來就是一輩子……

這樣的故事在電影、在書上、歷史課本處處可見，但是當一個乘載著這些故事、背負著這些包袱的一個真人，站在你面前時，你才會真切的感受到，這些原本被我們以「知識」看待的歷史，是這群爺爺奶奶的共同記憶，是他們額頭上的皺褶、臉頰上的淚痕。而我們這一代人生於一個和平年代，一出生，別說戰爭，連戒嚴都早已不存在，成長過程中，我們不曾擔心過有天會有飛彈掉到門前，不曾想過有人會因為本省外省刀鋒相向，沒有人會檢查你Ipod裡面的歌曲跟你看的書，海灘是快樂游泳、愜意曬太陽玩沙子的地方而不是被陰鬱的封鎖線封鎖、共匪會爬上來的地方，只要你喜歡你願意，你可以在公開場合大罵政府、狂踩總統頭像(這在今天根本全民運動)，在這樣的環境長大的你，請告訴我，這一代的我們真的懂得上一代的眼淚嗎?

第一次來這個地方大概是去年三月，因緣際會跟著學校社團­－同舟共濟服務社到山區帶小朋友之後就開始一直待在社團嘗試各種不同的服務，而位於龍山寺附近的愛愛養老院也成為我定期報到的場所，養老院的服務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情壓根不在我們志工能夠給予實質上甚麼幫助，餵奶奶吃飯、扶爺爺上廁所、幫老人家洗澡等等我們都不來得院中的看護專業；房子、車子、錢我們給不起，即使給的起，他們也不一定需要。做服務的人偶爾會出現這樣的自我懷疑，某天我問了一位爺爺「你覺得我們來這裡，對你們有甚麼影響(台語)」，爺爺回答:「真好啊，很特別，真熱鬧阿(台語)」，仔細想想似乎就是如此，整天盯著電視看新聞的爺爺奶奶，我們對他來說也是一種「特別的存在」吧，即使做不成太陽，做根蠟燭照亮一圈的人，也是對彼此很有意義的吧。

養老院的服務更特別的是，他們走過動盪的台灣，每個人身上絕對背負著台灣成長的痕跡(除非他早年在國外，那就是一種故事)，對我而言，養老院最令我著迷的就是挖掘這些爺爺奶奶的故事，除了求知慾之外，我一直認為，人到了這樣的年紀，如果遇到一個年輕人，對你的人生故事這麼感興趣，應該是很令人興奮的吧?

↑《16歲從東北逃來台灣毓德奶奶》  

八十五歲的毓德奶奶就是我在愛愛養老院認識的其中一滴隨著時代洪流滴落在台灣土地上的水滴，「奶奶，開放後你  有回過東北老家嗎?」我問，奶奶告訴我她之前回去找過，但是她的老家已經被破壞掉了，我猜想應該是文革時期被破壞的，奶奶一開始語帶無奈的說「他們可能是忌妒我們可以住好房子，因為他們那個時候都很窮….」，隨後又告誡我其實他們也很可憐，阿共對他們很差，當下我其實有點訝異與感動，我在猜想奶奶第一次回到老家時面對一片的斷垣殘壁內心是甚麼感覺，難過的背後，應該夾著許多的恨吧，但如今奶奶卻以平淡的情緒告訴我他們也很可憐，這給我的感覺是一個人到了一個境界，即使沒有一句道歉也能原諒、也能同理本是敵人的人，這樣的境界令人動容。

↑《土生土長的奶奶》 

照片裡的奶奶是一個走過日治時期、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台灣光復，土生土長的台灣人，奶奶出生在日治時期以日本為身分認同，接著經歷台灣光復，舉國歡騰，一夕之間奶奶搖身一變變成中國人，四九年國軍戰敗中國領土失守，奶奶開始動搖，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人，解嚴後獨立意識抬頭，奶奶漸漸從中國人變成台灣人，全球化之下西方文化全面入侵，各種文化在奶奶的內心中彼此衝突，然後和睦相處，最後塑造成獨一無二的奶奶，而這個奶奶正是台灣文化的縮影，看過舞台劇-人間條件二，導演吳念真說:「在大家爭取台灣的主流文化時，可以從一個奶奶的身上看出台灣的文化」，我想，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聊著，奶奶說到台灣光復，我問:「奶奶，台灣光復的時候，你覺得自己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奶奶支支吾吾說了他現在是台灣人，關於當時的她，究竟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她似乎也沒有認真的去想過，只知道回歸之後生活上的變化，奶奶的這個回應在某種層面上也提醒了我一個重要卻簡單的概念－「是甚麼人重要嗎?」，身分認同有時候似乎也淪為政治的工具，如果我們可以處在一個享有民主、自由、機會的平等、重視人權、照顧弱勢的社會，我們是中國人、是台灣人還是日本人是不是這麼樣的重要呢？

 ↑《從美國回來的奶奶》

 ↑《告訴我很熱鬧的爺爺再彈望春風給我聽》

↑《90歲的奶奶說悄悄話》

在養老院，每一頭白髮底下都埋著許多故事，故事裡的對與錯化成額頭上的皺紋與臉頰上的淚痕，「對」裡面藏著犧牲，「錯」裡面夾著苦衷。下午三點，夏天的太陽穿過窗子鑽進爺爺奶奶蒼蒼的白髮裡，如碎銀，我們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

我想，文末我要來感謝一個人，我們社團愛愛院負責人鄭伊伶，每次看你帶愛愛院的活動，硬是擠出不輪轉破破的台語、思考每次活動要不要添加新的節目，都讓我感受到你對這件事的熱忱與責任，獻上一張妳帥氣的背影。